长安城在盛夏的燠热里喘息。建章宫高台之上,天子刘彻凭栏远眺。六十六岁的躯体,像一架年久失修、榫卯松动的战车,每一下转动都发出滞涩的呻吟。头晕目眩已是常事,更可怖的是那如影随形的恍惚——明明空无一物,眼前却总有模糊的人影晃动,似有还无,似无还有,日夜啃噬着他残存的清明。
脚下是如画的江山。未央、长乐两宫巍峨的殿宇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,是帝国权力的坚硬骨骼。三街九市,民舍鳞次栉比,是帝国血脉的搏动。渭水、泾水、灞河,如数条蜿蜒的银亮飘带,缠绕着这座神都。河上漕船与军船密布,樯橹如林,云帆蔽日,那是帝国永不枯竭的财赋与武力。这江山,是他一生心血所铸,是他刘彻的丰碑。
一股豪情,如久违的烈酒,猛地冲上刘彻昏沉的颅顶,带来片刻虚假的振奋。他用力挺直腰背,试图找回当年勒马祁连、睥睨天下的气魄。
目光扫过宫阙重重,落在那巍峨的龙华门。阳光刺眼,宫门的阴影里,仿佛有水流在波动。刘彻下意识地眯起眼,想看得更真切些。那波动骤然凝聚、清晰——一个身着玄衣的身影,手持长刀,正从龙华中门一步步走进来,步伐沉稳而坚定,目标明确,直指高台之上的他!
不是幻影!那刀锋在日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寒芒,刺痛了他的眼!
“有刺客!”一声嘶哑的暴喝如同惊雷,猛地撕裂了宫阙的宁静。刘彻指着龙华门方向,指尖因惊怒而剧烈颤抖。
扈卫、郎官、黄门……顷刻间乱作一团。金铁交鸣声、急促的奔跑声、惶惑的呼喊声炸开。郎中令脸色煞白,带着人潮水般涌向龙华门,刀剑出鞘,寒光四射。
然而,搜遍了门洞、宫墙、角楼,甚至掘开了几处可疑的地砖,除了几只惊惶逃窜的老鼠,一无所获。宫门卫士赌咒发誓,绝无一人持刀闯入。龙华门内外,干净得如同刚刚被水洗过。
刘彻站在高台上,俯视着下面徒劳奔忙的人群,一股被愚弄的狂怒,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,在胸中猛烈翻腾。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石栏,指节发白。
“封锁城门!全城搜捕!”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,像钝刀刮过生铁,“十日!掘地三尺,也要将那逆贼给朕挖出来!”
长安城在皇帝的震怒中瑟瑟发抖。城门轰然关闭,断绝内外。执戟的羽林、佩刀的绣衣使者、各衙门的差役,如蝗虫般涌入街巷闾里。哭喊声、叱骂声、砸门破户声昼夜不绝。十日后,精疲力竭的郎中令和城门侯跪在阶下复命,声音因恐惧而断续:“陛……陛下,臣等无能,实……实无刺客踪迹……”
刘彻的沉默比咆哮更令人窒息。他枯槁的脸上,每一道皱纹都刻着阴鸷的杀意。
“无能?”他缓缓吐出两个字,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刮骨的寒意,“那便用你们的命,来抵这无能之罪。”
郎中令与城门侯的头颅,连同他们惊恐绝望的眼神,被高高悬在了宫门之上,血淋淋地警示着所有人。城门虽开,长安的空气里,却弥漫着比锁闭时更浓重的血腥与恐惧。
搜捕并非全无所获。从深宫嫔妃的妆奁底层,到卑微寺人的陋室角落,翻出了数量惊人的木偶桐人。或披麻,或插针,或写着模糊不清的名字。大多是宫人私下用来“免灾除病”的巫蛊魇镇之物,也有少数,是彼此仇怨难消,用以诅咒泄愤的凭证。
刘彻看着廷尉呈上来的奏报和那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偶,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。失望?不,是更深的猜忌找到了生根发芽的沃土。他大袖一挥,那些搜出木偶的宫人寺人,连同那些被攀咬出来的“仇家”,便在凄厉的哭嚎声中,被拖入了不见天日的诏狱。他们的命运,比悬首的将官更为凄惨。
惊怒交煎,如毒蛇噬心。刘彻的病体,在血色的浇灌下,急剧衰败下去。夜,成了最深的折磨。
冷月无声,将惨白的光泼进建章宫的内殿,在地面凝成一片片水银。刘彻躺在胡床上,闭着眼,却无法安眠。白日里那些晃动的人影,似乎并未随着黑暗散去,反而在意识的边缘蠢蠢欲动。
就在意识将沉未沉之际,一缕歌声,如同浸透了月光的冰丝,幽幽地、细细地,穿透了厚重的宫墙,钻入他的耳中。
>“可怜桃花面,日日见消瘦;
>玉肤不禁衣,冰肌寒风透;
>粉腮贴黄旧,蛾眉苦常皱;
>芳心哭欲碎,肝肠断如朽;
>犹记月下盟,不见红舞袖;
>未闻楚歌声,何忍长泪流……”
那声音!幽怨凄绝,如泣如诉,每一个婉转的音节都带着熟悉的重量,狠狠地砸在刘彻的心上!
是阿娇!
那个曾被他许诺以金屋藏之的陈皇后!那个因妒恨卫子夫、行巫蛊之事被他打入长门冷宫的阿娇!那个耗尽黄金求来司马相如一篇绝世《长门赋》,却终究未能唤回他半分垂怜的阿娇!
“阿娇!阿娇……是你吗?”刘彻猛地从胡床上坐起,声音嘶哑地呼唤,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一丝颤抖。他赤着脚奔到窗边,推开雕花的窗棂。月光如水银泻地,庭院中古柏的枝影如鬼魅般投在地上,随风摇曳。哪里还有半个人影?只有那歌声的余韵,仿佛还缠绕在冰冷的月华里,丝丝缕缕,挥之不去。
内侍、郎官闻声涌入,火把照亮了殿宇的每一个角落。翻箱倒柜,搜索庭院,甚至掘开了几处假山旁的泥土。除了惊起的宿鸟和几只惶惶然窜过的野猫,只有死寂。
刘彻颓然坐回胡床,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。是鬼魂?是幻觉?抑或是……更深的不祥?
恐惧的藤蔓,终于彻底缠住了这位迟暮的帝王。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搜出的木偶,扫过空旷而森冷的宫殿,一种被无形恶意包围的寒意,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“诏……诏神巫檀何!”他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一种病态的急迫。
檀何师徒,踏着长安七月里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风,被急召入宫。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息。刘彻靠在巨大的凭几上,脸色灰败,眼窝深陷,唯有目光深处,还跳跃着一点焦灼而锐利的火苗。
檀何深深稽首,宽大的神巫袍袖拂过冰冷的地砖。他抬起头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天子衰败的面容,又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顶,望向冥冥中的某个方向。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,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神秘:
“陛下,您乃天授之君,福德齐天,仙缘深厚,本该有炎黄之体魄,享彭祖之长寿。”他微微一顿,话锋陡转,如同利刃出鞘,“然臣观此宫苑之上,蛊气如浓墨阴云,沉沉压于陛下的紫微帝星!陛下龙体久恙不愈,恐非天意,实乃小人作祟,行那巫蛊魇镇之术,暗夺陛下生机啊!”他再次深深拜伏,额头几乎触地,“臣斗胆,乞请陛下颁下明诏,彻查宫闱内外,穷搜巫蛊邪物,荡涤妖氛,以固国本,以安圣心!”
“巫蛊魇镇……”刘彻喃喃重复着,浑浊的眼中,那点锐利的火苗骤然爆燃!一个被遗忘的名字猛地撞入脑海——阳陵大盗朱世安!那囚徒曾在狱中上书,字字如刀,直指丞相公孙贺父子三桩弥天大罪:其一,公孙敬声秽乱宫闱,与阳石公主私通;其二,公孙父子胆大包天,竟敢在御道驰道之下埋藏诅咒天子的桐人木偶;其三,他们勾结神巫方士,秘密设坛,行诅祠天子之大逆!
原来,根子在这里!原来那朱世安的狂吠,并非空穴来风!
一股冰冷的杀意,混合着找到“病根”的扭曲快意,瞬间攫住了刘彻。他枯瘦的手猛地抓紧凭几边缘,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。
“诏!”他嘶声下令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,“诏直指绣衣使者江充、天道将军檀何!查!给朕彻查巫蛊!凡涉魇镇诅咒,无论王侯公卿,宫闱内外,一律穷究!朕倒要看看,是谁在背后诅咒朕,要朕的命!”
皇帝的意志,如同盛夏最狂暴的雷霆,狠狠劈落在长安城上空。
雨,毫无征兆地来了。不是淅沥的细雨,而是天河倒倾般的滂沱。浑浊的雨水裹挟着尘土和落叶,疯狂冲刷着长安的街衢巷陌,汇聚成湍急的溪流,在青石板路上肆意奔淌。雨水砸在瓦当上,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,整个城市在雨幕中呜咽、颤抖。
这场洗劫天地的豪雨,仿佛也冲开了地狱的门栓。
江充,这位新任的“直指绣衣使者”,手握着天子赐予的生杀令牌。他的府邸,一夜之间取代了丞相府,成为长安城新的权力漩涡中心。他身边簇拥着的不再仅仅是官吏,更多了那些被檀何招引而来、面目诡谲的神巫方士。这些平日里藏头露尾、行走于阴暗边缘的“神棍”,此刻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狗,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权柄。
命令一层层传达下去,带着江充特有的阴冷和不容置疑。长安,这座煌煌帝都,瞬间被拖入了恐怖的泥沼。
搜查!无休无止的搜查!
绣衣使者和神巫们手持令牌,带着如狼似虎的兵卒,踹开一家又一家的门楣。翻箱倒柜,掘地三尺。任何一件可疑的器物——一个旧木偶、一片写着古怪符号的帛布、甚至几根缠绕在一起的头发——都足以成为“铁证”。一旦被指为“巫蛊”,便是灭顶之灾。
刑讯!惨绝人寰的刑讯!
廷尉诏狱的刑房里,日夜传出非人的惨嚎。烙铁、夹棍、竹签……种种酷刑轮番上阵。皮肉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味,几乎凝固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。重刑之下,何求不得?熬不住痛楚的囚徒,为了片刻喘息,为了渺茫的“减罪”可能,开始疯狂地攀咬。丈夫攀咬妻子,儿子攀咬父亲,仆人攀咬主人,邻里互相诬陷。一张由谎言、恐惧和绝望织成的巨网,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,将无数人卷入其中。家产被抄没,用以“供奉”查案的神巫和兵卒;人,则被投入死牢,等待最终的屠刀。
丞相公孙贺的府邸,是这场风暴最先卷起的滔天巨浪。朱世安当年狱中的“举报”,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。廷尉的奏报“证据确凿”: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奸乱属实,公孙父子埋蛊魇镇属实,勾结巫者诅咒天子亦属实!
一场震动天下的大刑在长安东市执行。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公孙贺、太仆公孙敬声,被剥去冠带,赤足跪在泥泞的刑场上。刽子手的鬼头刀在阴沉的天空下闪过两道刺目的寒光。两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尘埃,无头的腔子里喷出的热血,瞬间被暴雨冲刷成一片淡红,混入污浊的泥水,蜿蜒流向低洼处。丞相夫人,皇后的亲姐姐卫君孺,被赐白绫,悬梁于阴冷的囚室。
紧接着,是两位金枝玉叶的凋零。阳石公主、诸邑公主,卫皇后所出的亲生女儿,她们的宫殿被如狼似虎的兵士闯入。娇贵的公主,甚至来不及向她们的母亲、那位同样在恐惧中煎熬的皇后道别,便在同样的刀光下香消玉殒。她们的鲜血,同样汇入了长安这场肮脏的血雨之中。
长平侯府的大门被撞开时,卫伉,那位已故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长子,正试图穿上他父亲留下的甲胄。兵士如潮水般涌入,冰冷的绳索捆住了他的手脚。他望着祖辈用赫赫战功换来的侯府匾额被粗暴地摘下、砸碎,眼中没有愤怒,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。他和他的一家,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诏狱深处。长平侯的爵位,随着卫氏一门的鲜血,被彻底抹去。
江充的名字,如同蘸着血写就,一夜之间响彻长安,令朝野震怖。他以一己之力,构陷罗织,竟扳倒了丞相、太仆、两位公主、一位侯爷!权势如烈火烹油,达到了顶点。
江府门前,车马昼夜不息,碾过门前被雨水浸泡得松软的道路,留下深深的车辙。白天,高冠博带的官员排成长队,脸上堆着谄媚而僵硬的笑容,手中捧着价值连城的礼单。入夜,华贵的安车悄然停在后巷,车帘低垂,下来的访客非富即贵,却都脚步匆匆,神色惶惶。门前的柳树上,拴满了各色骏马;闾巷之中,塞满了趋炎附势的车驾。喧嚣鼎沸,竟将门外的凄风苦雨都压了下去。
这一日,江充在府中密室正与檀何等人低声密议。檀何枯瘦的手指捻着一枚龟甲,在烛火上反复炙烤,口中念念有词,观察着甲片上细微的裂纹。室内的空气凝重而诡秘,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。
“大人,”一个心腹门吏趋步而入,在江充耳边低语,“门外有一人求见,形貌陌生,亦无随从礼单。”
江充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。此时求见,既非熟识权贵,又无拜帖礼物,透着一股蹊跷。他抬了抬手,檀何等会意,暂时收起了龟甲,室内陷入一片静默。
“带进来。”江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来人被引入密室。他身着寻常布衣,约莫四十许年纪,面容清癯,眼神却异常沉静,步履从容。进得室来,目光平静地扫过江充、檀何等人,竟无丝毫惧色,亦无行礼之意。
“足下何人?来鄙处有何见教?”江充靠在紫檀木椅上,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扶手,目光锐利如刀,审视着眼前这不速之客。
那人微微拱了拱手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“闻大人圣眷日隆,门下贵客盈门,车马如云。小人特来吊唁!”
“吊唁?”檀何猛地抬头,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。
江充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,随即,一丝古怪的笑容在他嘴角绽开,如同冰面上裂开一道缝隙,寒气四溢。“哈哈哈……”笑声在密室里回荡,刺耳而突兀,“好!好一个狂妄之徒!上门取笑本官,倒也胆大包天!来人!”他笑声一收,厉声喝道。
几名彪悍的家奴应声破门而入,如狼似虎般扑向那布衣来客,瞬间将其双臂反剪。
“拖下去!送入郡邸狱!给本官好好‘伺候’,问问他背后是谁在指使!”江充的声音冰冷如铁。
家奴们齐声应诺,拖着来人就往外走。那布衣客却在这时爆发出大笑,笑声清朗,竟盖过了家奴的呼喝。
江充瞳孔一缩:“慢着!”他抬手制止家奴,走到被架住的来客面前,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,“你死到临头,所笑为何?”
布衣客止住笑声,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奇异的从容:“我笑大人死到当前,尚不自知!我好意来给大人报信,想不到大人却如此‘礼待’宾客!自古忠言逆耳,能听进去的,又有几人?罢了!罢了!只怪我有眼无珠,错看了人。也是我命该如此!”
那“死到当前”四字,如同冰冷的铁锥,狠狠凿在江充心头。他盯着对方坦荡无惧的眼神,一丝前所未有的寒意,悄然爬上脊背。此人……绝非寻常狂徒!
江充脸上阴晴变幻,几个呼吸间,那凌厉的杀意竟如潮水般退去,换上了一副凝重而谦逊的神情。他挥手斥退家奴,对着布衣客深深一揖,姿态放得极低:“先生勿怪!江某身处风口浪尖,往来之人龙蛇混杂,适才戏之耳,与先生开了个玩笑,万望海涵!”他直起身,目光灼灼,“先生此来,必有金玉之言赐教。江充洗耳恭听,还请先生不吝指点迷津!”
在客人授意下,江充屏退众人。密室重新安静下来,只剩下烛火跳跃的微响。檀何等人屏息凝神,目光都聚焦在那布衣客身上。
布衣客整了整被家奴扯乱的衣襟,缓缓走到一张空椅前坐下。他并未立刻开口,而是不慌不忙地提起案上温着的陶壶,给自己斟了一盏清茶。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平静的面容。呷了一口茶,他才抬起眼,目光如古井深潭,直直看向江充:
“敢问大人,当今天下,天子以外,谁人最贵?”
这问题来得突兀。江充不假思索:“自然是皇后、太子!”
布衣客抚掌,动作轻缓,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:“着啊!那么,再请问大人,阳石、诸邑二位公主,是何人之女?丞相公孙贺之夫人,又是皇后何人?那长平侯卫伉,与皇后太子又是何等关系?”
江充的心猛地一沉。这些问题,每一个答案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,正朝着他当头砸下。他喉头发紧,声音有些干涩:“阳石、诸邑两位公主,乃卫皇后亲生骨肉。公孙丞相的夫人卫君孺,是卫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姊。卫皇后……是长平侯卫伉的亲姑母。此事,天下皆知。”
“天下皆知……”布衣客重复着这四个字,嘴角勾起一丝极淡、极冷的弧度,如同寒刃上掠过的一线光,“此事,正是小人今日要说的关节所在!大人奉天子之命,以巫蛊之名,逼死丞相父子、屠戮长平侯满门,更亲手将皇后所出的两位金枝玉叶送上断头台……”他的声音陡然压低,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,清晰无比地敲在江充耳膜上,“可曾想过,当今天子春秋已高,一旦……山陵崩!太子继登大宝,承继大统!大人你,诛杀其至亲,断其羽翼,那时……将何以自托于汉家天下?新帝的怒火,第一个要焚尽的,又是谁?!”
轰隆——!
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雨幕,紧接着炸雷滚过天际,震得密室窗棂嗡嗡作响。那雷声,如同直接劈在了江充的天灵盖上!
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仿佛一张被漂白的麻纸。冷汗,不是渗出,而是如同打开了闸门,瞬间浸透了他内里的中衣,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,四肢百骸都僵硬了。
他看到了!他看到了那被权力和杀戮快感暂时遮蔽的未来!血淋淋的阳石、诸邑,身首异处的公孙父子,卫伉阖府绝望的眼神……这些被他亲手送上绝路的亡魂,此刻仿佛都透过眼前这布衣客平静的眼眸,冷冷地回望着他!他们的身后,站着即将登上御座、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太子!
江充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,他猛地站起身,带倒了身后的椅子,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。他死死盯着布衣客,眼神惊骇欲绝,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强装的镇定而扭曲变调:
“你……你究竟是谁?!受何人指使?!”他的手,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布衣客对他的失态恍若未见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那目光沉静得如同在欣赏一出早已预知的戏码。“大人何必动怒?”他缓缓放下茶盏,瓷器与木案相触,发出一声轻响,“小人并非奉他人之命而来。只是见大人身处万丈深渊,脚下已是累卵之危,却兀自不觉。今见贵府门庭若市,满堂皆是锦上添花、阿谀奉承的贺客,竟无一人肯为大人说一句逆耳的忠言,点破这泼天的祸事!故而,小人特来……”他顿了顿,嘴角那抹冷意更深,“做个吊客!”
“吊客”二字,如同最后的丧钟,狠狠撞在江充心上。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,按在剑柄上的手颓然松开。离席,再次对着布衣客深深躬身,一揖到地,姿态前所未有的卑微:
“先生……先生所言,字字如刀,直剖肺腑!实不相瞒,此亦江某日夜忧心如焚之事!只是……只是身受皇命,如箭在弦,不得不发!事已至此,骑虎难下……”他抬起头,眼中充满了对眼前之人的敬畏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,“先生此来,必有以教我!万望先生不弃,救江某于水火!江充……感激不尽!”
布衣客看着江充那近乎哀求的姿态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。火候到了。
“大人言重了。”他微微颔首,声音依旧平稳,“赐教不敢当。只是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变得意味深长,“有一人,素来仰慕大人风骨,愿与大人结为挚友,同舟共济。彼此在危难之时,也好做个援手,守望相助。不知大人……意下如何?”
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烛火不安地跳跃着,在江充急剧变幻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江充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粗重。援手?在这血雨腥风、步步杀机的长安,还有谁,敢向他这“屠夫”伸出援手?又所求为何?
江充喉结滚动了一下,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:“是谁?”
布衣客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得更低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江充耳中:
“燕王殿下,派小人问候大人。”
“燕王?”江充眼中闪过一丝错愕。远在幽燕之地的藩王?
“正是。”布衣客点头,继续道,“燕王殿下深知,大人与钩弋夫人乃桑梓故人,情谊匪浅。”他刻意停顿了一下,观察着江充的反应。江充眼中精光一闪,显然这句点中了他某个隐秘的关节。“殿下托小人转达,愿为夫人上寿,聊表心意。”
布衣客话锋一转,如同投下一颗更重的石子:“燕王殿下还特意提及,钩弋宫中,有‘尧母门’……母为尧母,则其子,又当为何人?”他紧紧盯着江充骤然收缩的瞳孔,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魔力,“如今,公孙贺父子已除,长平侯卫氏一门尽灭,东宫羽翼已折,根基动摇!此正是天赐良机!燕王殿下愿为鞍前马后,竭尽全力,襄助夫人……登上那‘尧母’之位!”
这番话,如同惊雷,比窗外的霹雳更震撼!直指帝位传承,大逆不道!江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,头皮发麻。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厉声道:
“天子尚在!燕王……燕王君臣,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!此话若传扬出去,燕王恐有灭国之祸!”他语气严厉,目光却死死锁住布衣客,仿佛要穿透对方平静的表象,看清其背后真正的意图。
布衣客脸上毫无惧色,反而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微笑:“大人何必动怒?我王此举,说到底,是为夫人前程计,亦是替大人您的身家性命着想啊!你我,是友非敌。”他语气笃定,“同仇敌忾,一致对付那东宫太子,才是当务之急!大人深明利害,断不会……出卖自己的朋友吧?”最后一句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。
朋友?江充心中冷笑。这世上,哪有无缘无故的朋友?他深吸一口气,面上怒容收敛,换上一副审视与试探的神情,嘴角甚至扯出一丝笑意:“哈哈哈……先生所言甚是!你我自然是朋友!”他踱了两步,话锋陡转,锐利如刀,“只是,江某也深知,屈身事人,必有所求!燕王殿下如此厚意,不知……所求为何?”
布衣客等的就是这一问。他神色一正,压低声音:“实不相瞒。那阳陵大侠朱世安,本是燕王殿下极为倚重的门客。公孙贺老贼,四处追捕朱义士,将其下狱,百般折磨,更借此大肆搜罗我王隐私,无中生有,罗织罪名,意欲首告构陷,置我王于万劫不复之地!”他眼中闪过一丝切齿的恨意,“更可恨者,大人您昔日……以宫中禁物馈赠他人之事,也被他们打探得清清楚楚!搜罗到的‘证见’,如今都捏在太子那边!燕王殿下,一则恨太子无礼构陷,二则倾慕大人您的胆识手段。故而,愿与大人结盟!他日扳倒太子,扶保夫人母仪天下,殿下别无奢求,只愿届时,能分得一杯羹,得享一方安稳富贵,足矣!”
密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,和窗外渐渐沥沥、永无止歇的雨声。
江充背对着布衣客,面朝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模糊的山水图。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佝偻,肩膀微微起伏。燕王……钩弋夫人……尧母门……太子……卫氏的血仇……还有那些指向自己的“证见”……无数念头如同毒蛇,在他脑海中疯狂撕咬缠绕。
良久,久到布衣客几乎以为他已然石化,江充才缓缓转过身来。他脸上的表情已然恢复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,但那眼底深处,却翻滚着更深的算计与冷酷。
“难为燕王殿下还惦记着夫人。”江充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,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,“江某一定在夫人面前,为殿下多多美言。此事,需得夫人示下方可定夺。不过……”他刻意拉长了语调,目光灼灼地看着布衣客,“一旦事成,如先生所言,夫人母仪天下,我想……夫人定不会忘记燕王殿下的襄助之功!至于你我……”他脸上笑意加深,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阴冷,“日后还要多多亲近才是!”
烛影在两人脸上摇曳不定,映照着那无声的盟约与无尽的野心。窗外的雨,似乎下得更急了。长安城浸泡在这无边的湿冷里,每一块砖石,每一片瓦当,都仿佛在无声地吸吮着血色,等待着下一场更猛烈的风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