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狼子之心(1 / 1)

李陵的狂歌痛饮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。破毡帐里,苏武那句“断头苏武易”的回音还未散尽,李陵已踉跄起身,留下些粗糙的肉干、一袋浑浊的马奶酒,还有一个瑟缩的胡女。他深深地、复杂地看了苏武一眼,那眼神混杂着绝望的劝诱、未熄的痛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,最终化为一声长叹,没入漠北永不止息的风沙之中。他要去的地方,是单于王庭,那里有他右校王的权柄,也有单于赐予的公主妻子——一条用家族鲜血铺就的、无法回头的路。

单于狐鹿姑的金帐,比苏武那透风的破毡帐暖和百倍,兽皮铺地,金器生辉。帐中挤满了匈奴的王公贵胄,左贤王、右贤王、谷蠡王们身上散发的牛羊膻味混着浓烈的酒气,与帐外苦寒截然两个世界。斥候带来的长安剧变——丞相公孙贺父子、两位公主、长平侯卫伉人头落地的消息,像投入滚油的水滴,让整个金帐沸腾着贪婪与兴奋。

“哈哈!”狐鹿姑单于的声音洪亮,带着草原霸主特有的粗豪与得意,他举起镶嵌宝石的金杯,酒液晃荡,“汉家天子老了!美人抱不动了,美酒也喝不香了,倒迷上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!要我说,醉卧美人膝,醒掌天下权,这他妈的就是最大的神仙!”他环视帐中,引发一阵粗野的哄堂大笑。

左贤王抚着络腮胡子,眼中精光闪烁:“此乃天赐良机!那汉宫里的檀何大巫,此番立下奇功!搅得长安血雨腥风,自断臂膀!右校王、丁零王谋划深远,功不可没!”他口中的丁零王,正是坐在李陵斜对面的卫律,此人面皮白净,眼神却阴鸷如鹰。

卫律闻言,微微欠身,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,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喧嚣:“大单于明鉴。汉帝昏聩,正是我大匈奴搅动风云之时。臣以为,当趁热打铁!多遣密探,携重金潜入长安,煽风点火,助其内斗。让那把火,烧得更旺些!让刘家父子兄弟,自相残杀个干净!我等坐收渔利,岂不快哉?”

“说得好!”狐鹿姑目光灼灼,猛地指向卫律,“丁零王!本王记得,你与那汉朝的贰师将军李广利,乃是故交?”

卫律眼中阴鸷之色更浓,垂首道:“大单于明察秋毫。臣与李广利之弟李延年,确有旧谊。如今李广利手握重兵,其外甥昌邑王刘髆觊觎太子之位……此乃绝妙棋子!臣愿遣心腹,暗中联络,许以重利,助他成事!他若得志,则汉廷更乱,于我大利!”

金帐内响起一片赞同的嗡嗡声。这时,狐鹿姑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众人,落在了角落里的李陵身上。这位右校王自入帐便沉默寡言,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,与周遭的热烈格格不入。

“右校王!”狐鹿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你久在汉地,熟知其虚实。依你之见,我大匈奴当如何行事,方能重振雄风,报那河套、河西失地之仇?”帐内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陵身上,包括卫律那双带着审视与隐隐竞争意味的眼睛。

李陵缓缓起身,动作带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僵硬。他走到悬挂的巨大羊皮地图前,手指精准地点在河西走廊的位置。那手指因用力竟微微颤抖。

“众位大人所言,皆为良策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毫无波澜,像冰封的河面,“然欲撼动汉朝根基,夺回昔日荣光,河西之地,乃生死命脉!”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图上,“河套、河西,昔日水草丰美,乃我大匈奴养兵秣马之膏腴!自被卫青、霍去病夺去,我部如断一臂!进,则无立足跳板;退,则失天然屏障。汉人据河西,进可长驱直入我漠北腹地,退可凭坚城固守。此患不除,我匈奴永处下风!终难南望中原!”

他环视帐中诸王,目光锐利如当年浚稽山下指挥若定的汉将:“夺回河西,更有一利!西域三十六国,向为汉匈必争之地。乌孙国,乃西域之首!若能慑服乌孙,则其余诸国必望风归附!届时,我大匈奴控河西,联西域,东西夹击汉朝,则长城天险,亦不足恃!敢问大单于,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投向狐鹿姑,“乌孙左夫人(匈奴公主)处,近来可有消息传来?”

右贤王立刻接口,声音洪亮:“正欲禀报大单于!乌孙老王军须靡已死,其弟翁归靡继位。左夫人密报,翁归靡亲近汉朝右夫人(解忧公主),对我大匈奴日渐疏远!左夫人恳请我王出兵,助她所生之子泥靡夺回王位!此乃天赐良机!正可借此良机,废黜翁归靡,扶植亲我匈奴的泥靡为昆弥!将乌孙牢牢握于掌中!”

左谷蠡王拍案而起,狞笑道:“那乌孙小儿,仗着有汉朝公主撑腰,这几年尾巴翘到天上去了!是时候让我大匈奴的马鞭,狠狠抽醒这匹不知天高地厚的儿马子了!”

“出兵!出兵乌孙!”

“夺回河西!慑服西域!”

金帐内群情激愤,吼声震天,贪婪的火焰在每一双眼睛里燃烧。

狐鹿姑单于霍然起身,巨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压迫性的阴影。他满意地看着沸腾的部下,目光扫过李陵依旧沉静的脸,最后落在卫律身上:

“好!丁零王卫律!”

“臣在!”卫律躬身。

“着你即刻挑选得力心腹,携黄金万镒,再入汉境!务必搅动长安风云,助李广利成事!更要寻机……烧旺那巫蛊之火!”狐鹿姑眼中寒光一闪,随即看向右贤王,“右贤王!”

“在!”

“集结本部精锐,并左谷蠡王部兵马!克日发兵乌孙!务必助左夫人之子泥靡,登上昆弥之位!我要让乌孙,重新成为我大匈奴忠诚的猎犬!”

“遵命!”右贤王与左谷蠡王轰然应诺,声震帐顶。

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弯刀,带着血腥的寒芒。金帐内弥漫着大战将临的亢奋与杀伐之气。唯有李陵,在众人激昂的呼喝声中,悄然退回了角落的阴影里。他端起面前冰冷的马奶酒,一饮而尽。浓烈的腥膻味冲入喉管,他却毫无所觉。目光,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毡帐,越过万水千山,投向那一片再也无法归去的、血染的故土。帐内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,模糊而遥远。他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酒杯边缘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破毡帐里,苏武节杖粗糙的触感,以及自己那首泣血楚歌的余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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